上海的公园：上海植物园
上海植物园不是很大，却给人以很大很大的感觉。因为所有的土地都充分利用，植被区域一个接着一个，中间没有过渡，没有无用之地。这样一来就让人很有点目不暇接的意思，转了这边转那边，来来回回地走，每一处都不愿意漏掉。
1号门里面的广玉兰大道予人的惊艳之感源于对于广玉兰这种观赏树种的印象的打破，广玉兰可以长得如此高大、如此茁壮，还可以作为护道树，分列道路两侧，绵延出去很远很远。广玉兰在冬天的碧绿在它们有油脂光泽的叶片上显现得非常浓郁，好像低气温完全奈何不了它们继续保持与盛夏一样的颜色质地。冬天的时候它们厚厚的叶子可以御寒，夏天的时候它们厚厚的叶子可以抗暑，在本地，气温高低都是奈何不了它们的。深冬时候只要能在这样郁郁葱葱的大树下走走，就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何况这样的大树在植物园里还有无数。不直行而向右转，就会有高大的丛林状的法桐、竹子、香榧、樟树、枫香、朴树、池杉、七叶树、棕榈树、榔榆树、山皂荚、意杨、花榈木、无患子树、槭树、重阳木、枸骨、紫薇、黄杨、糙叶树……点缀在树丛中的灌木品种就更多了，有类似连翘也像是迎春的金钟花，有粉红欧洲红瑞、云南黄馨、卫矛、琼花。分类的草木园则有蕨类园、牡丹园、松柏园、梅园、月季园、玉兰园……这还不算一个个室内的植被区域，比如盆景园、兰室、热带植物馆、中草药园之类。
那些园中园基本上都需要买票，进入植物园大门则是不用买票的。拥有如此众多的植被的巨大园林环境居然是免费的，这实在是本地居住者的好福利。
公园职工的自行车的车牌很大，直接固定在车的前筐位置上，非常醒目。这是上下班骑车进出的牌照，一般游客的自行车是不能入园的，必须步行。职工需要骑车在植物园里走，也因为植物园很大，不骑车就需要走很多路。走很多路，在植物之间走很多路，是很多游客游园的目的之一，却也会成为工作其中的人的一种负担。从自行车的大车牌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更有点羡慕在这里工作的人了。想象一下，一辈子的工作都是和植物打交道，好像是一种很有点远离尘嚣的哲学乃至宗教味道的选择吧。
一座临着植物园的宾馆之类的单位有专门开向植物园的小门，是可以凭证件和视频监控进入园区的。这一定是这家单位对外宣传的最有号召力的优势条件之一。即使在植被状况良好的本地，植物园这样集大成的展示之地，这样将时间和历史浓缩到了有墙壁围绕的固定空间里的园林，也依旧是很值得反复观赏和沐浴其间的。
全国的植物园好像都是要票的，而且越是现实生活环境中植物少的地方，植物园的票价就越高。物以稀为贵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植物少的地方，经济上一般来说都欠发达，社会整体的进步要滞后。这与原始时代跨入人类文明的最初时期正好相反，那时候大致上是被人开辟出来的没有了植被的空间，才有人类主导的种植业的发展可能的。
植物多寡和社会发展和人之间的关系的变迁，是经济问题也是审美问题，当越来越成为审美问题的时候，就说明经济已经发展到了一定水平之上。万物之妙，植物总居其一且不可或缺。人们说热爱生活才热爱植物，反过来也一样，热爱植物者一定也是热爱生活的。
人们普遍有余力回首植被，可以将更多的余暇给予植被的时候，便是人类社会整体进步的一个表征。这一点在南通的实业家张謇个人开辟植物园里的事情上，有比较鲜明的表现。
一个地方，一般都是先有动物园后有植物园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对不会动的植物的兴致，通常都小于对会动的动物的猎奇式的爱好。只有随着阅历的增长和自我审视的深入，人类才逐渐对植物有了更多的关照，当然天生喜欢植物的人不在此列。我自己大概是属于不在此列的天生喜欢植物的人，植物虽然不会动，但或者具体而微，小小身子之间有生命勃兴的全部表现；或者高大静谧、荫翳清凉，其浓丽色泽、婆娑姿态、葳蕤花朵，都是这个世界上天然之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植物身边，人就觉着不孤单，就觉着适宜人类生存的这个唯一星球终究是适宜人生存的，遇到任何艰难险阻也都不必真地灰心丧气。
这样一来，不用说植物园，就是一般的公园，植物也总是我流连欣赏的主要对象物。到了一个地方，尤其是距离自己长期居住地很远的地方，那里的植物总是要好好看看的。
仰望植物的荫翳，人在其中，便常有自由天成的享乐。外地植被、少见的没有见过的植被给人带来的洗礼与喜悦，总是能持续好久。长期在一个地方生活，到了外地专程看看植物，充分感受异地的植被形态和气息色彩，世界就突然宽广起来。
而在外地的植物园里就更是有如鱼得水之乐趣了，何况是上海植物园这样名副其实的植物园，而不是北方那种名之为植物园其实树木很少，也不高大，只在温室里有一点标本式的植物存在的贫瘠格式。在一年四季植物都可以生长的地方，植物园的丰富性是可想而知的，类似的经验来自华南植物园，也来自沈阳植物园，又正在上海植物园徐徐展开。
这个冬天的上午，沿着上海植物园通往盆景园的笔直道路行走，广玉兰蓊郁油亮，池杉高挺暗红，各种小花小草开在地面上，花草丛中还立着小小的具体而微的雕像，很像是欧洲的春天。乔木灌木花草所给予人的抚慰作用是常有常新的，在本地气候的得天独厚的温和里，春天以常在的方式点缀到了隆冬之中。这并非温室之中，而就在昼夜如此的户外。
点缀着樱树的草坪上，在温室外的有巨大树冠的香樟树下，带着孩子来玩的女人走走停停，一会儿喂水，一会儿低头和孩子喁喁而语上一会儿。这样让坐在婴儿车里的孩子在人生之始就有了对自然的模糊印象，哪怕只记住了一个影子、一个细节、一种氛围，也会对形成牢固的自然观感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孩子大致上会因为熟悉这些大树小草而生出同理心，觉着这些都是他们天然的伙伴。他们小小的世界会因为与这些植物的相处而逐渐拥有了相对广阔的背景，为其日后的人生创造出发轫的潜在契机。
植物园里的树木粗壮高大，有刻意栽种的，也有自然孕育生长的，既有区域鲜明的树种分类，也常见各种树木杂陈的树丛。树木大多都不剪枝，一改一般园林标准化的一味只求整齐的呆板，或正或斜，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树木挂牌普及知识，为了保护而做的标牌编号，不再采取削皮涂色的有伤害的方式，也不钉牌子，而是用一根针挂着小小的标牌的格式，尽量不伤害树木。
在玻璃建筑的温室和传统江南院落的兰室的建筑内部的展示固然一定可观，外面建筑与植被之间形成的交融的关系则也很耐看。树干或挺拔于院落之中，或斜依院墙之外，都已经融入了建筑的整齐氛围。这样的建筑与人居的关系是人类的理想，以前的生活里普遍实现过，以后要再普遍实现已经很难。
树木总欲与建筑比高，簇拥着建筑；枝拂水面，倒影如镜的景象比比皆是。我坐在一条临水的小路边的长椅上，眼前有一棵有斑状树皮的榔榆树，无叶的枝杈倾斜地点着水面，水面那一端是明亮的白墙建筑。白墙建筑的倒影在水中，以粼粼的方式一波波荡漾过来，和蘸了水的榔榆枝头产生了一点点微妙的联系。这种联系似有若无，静若无事，却又每每相连，让人看着意趣盎然。
植物园里有要多这样小小的角度，直接可以让人进入画境。
在一片高大的树林中，我坐在长椅上吃自带的饮食。植物园里的冬天很温和，阳光下坐在长椅上，不感到冷，更没有凛冽的侵袭，让人约略可以忘掉季节。偶尔一抬头，正好看见被笔直的池杉夹持着的一棵广玉兰树，它因为被夹持得紧，不得不断了向周围伸展的念想，随着周围的树木走向而越长越高。好像这个姿势不是年深日久，而是就在我刚刚抬头的一瞬间完成的。
那时候，空中，树冠组成的空中，一直有一种类似布谷鸟的叫声，悠远空旷，让人忘了这是全国最大都市的市区里。在北方，布谷鸟只是在春末的时候鸣唱，此前此后都不再能听到它们的歌喉，原来是迁徙到了南方。不过仔细分辨，在南方它们的叫声虽然依旧辽远空旷，但是怎么会变成短促的单音节，不再是那种可以模拟人声的起伏的四声结构。也许是另外一种鸟吧，它们的共同之处是，都在树冠深处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歌唱着森林中的静谧。
我在西门里的假山后面看了挂满了如花的红色果实的冬青科的枸骨树之后，穿过枝条曲虬有力的老紫荆丛，走上了一座小桥。扶着栏杆俯瞰，正看见水边有两个孩子拿着滋水枪戏水，他们身边黄白色的水草深深地垂着柔顺的头发，身后高高的树林挺立着一动不动的枝干，而地平线上的一座彩色儿童城堡，则成了这幅儿童戏水图的恰当背景。它让人久久凝望。
我在没有花也几乎没有叶的季节，在牡丹园的牡丹亭前走过，在长满了骨朵、挂着各种复杂的称谓名牌的玉兰园走过，走到高大的松柏园，如同走进了黑森林。这个松柏园的名字实在起得不好，松柏这样参天的大树，如此密集，如此高大，怎么可以是一个园子可以限制得了的呢。印象中这么高大的松柏往往生于寒冷之地，没有想到在上海温和的气候环境中，它们依然可以凭着时间的积累在高高的土坡与深深的沟底之间长成这样深山老林的气势。在高高的松柏形成的深深的幽暗中，一把长椅，就是全部人化自然最自我约束的点缀，也是人与植物之间的关系的审美写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