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海经》所描写的各种神灵世界当中,昆仑是一个特别神秘的世界。
它被叫作“帝之下都”或“帝之平圃”,人称“百神之所在”。它位于天下的西北隅,有八百里高耸的山峰。
它的北部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等奇异的乔木,西部有凤凰、鸾鸟等戴蛇践蛇的神鸟,东部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等手操不死之药的大神,南部则是深达三百仞的巨渊。
它显然是灵魂的聚集地,所以当人们站在槐江之山南望昆仑的时候,可以看到“其光熊熊,其气魂魂”的景象。
随着神话的发展,昆仑也有了越来越丰满的形态。在后来的一些神话作品中,这个昆仑甚至被描写成通往天堂的天梯和不死之山:
它的四周环绕着神泉,饮之可以不死。它有九重增城,登上第一重的昆仑之丘,可以饮不死之水;登上第三重的凉风之山,可以长生不老;登上第五重的悬圃,可以有呼风唤雨的神力;而登上第九重,人们就到了天界,成为“太帝之居”的天神。
这座以“昆仑”为名的高山后来还成为中国西部和西南部许多高山的名称,以致人们对它的地理位置产生了无穷的疑惑。
上古时代的昆仑,实际上只是一座假想的山峰。
既然《山海经》对它作了近二十处内容不同的记载,那么,它就不会有固定的地理位置,不会是具体的地名。
既然《博物志》说过昆仑之下有“八方幽都”,那么,所谓“帝之下都”,便指的是人们想象中的冥帝的统治地,而不是一个现实的世界。
而且,关于昆仑的故事往往是些关于杀殉的故事。
例如神话说钟山神的儿子鼓曾经杀戮葆江于昆仑之阳,又说昆仑之北是相柳、相繇的死地;神话还把这些地方描写为“众帝之台”,而所谓“帝台”都被叙述成位于大地西北的方台。
既然如此,那么,所谓“台”显然就是墓地的代称,昆仑则是众帝死后的居处。
总之一句话:
上古时代的昆仑故事是一个关于冥间世界的传说,是不能用现代地理学的方法去解释的。
关于这一点,“昆仑之虚”、“昆仑之丘”的提法其实已经作出了说明。
因为古文字中的“丘”、“虚”都是以“北”为偏旁的字。
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墓和甘肃武威磨咀子六十二号墓出土的汉代木式,把二十八宿中的“虚”都写作“丘”,也说明这两个字是同义字。
根据“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达礼也,之幽之故”的说法,我们知道北是墓葬之地,象征幽冥。
在甲骨文和金文中,“丘”字的形象是两土并立而中空,俨然是一个盆地状的墓虚。这实际上就是昆仑的原型。
那么,昆仑为什么在后来会变成一座高耸的山峰呢?
这一点也可以联系古代的墓葬制度来解释。
因为从殷商时代到周代,人们的埋葬习俗经历了一个从“墓”到“坟”的演变。
墓是盆地状的丘,不筑土冢;坟是土山状的丘,增加了“封”(筑土冢)和“树(植木以便于识别)的环节。
《礼记·檀弓上》说:
“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
说的就是殷礼墓而不坟,周礼封而坟之的变化。
通过“虚”和“墟”的关系也可以看到这种变化:
“虚”字原来指的是不坟土的凹形墓丘,所以在古代典籍中,“虚”字曾用来表示“空”、“无”、“孔窍”、“旧居之处”、“北陆”等意思;
当人们采用新的墓葬方式以后,原来表示墓丘的“虚”字就被“墟”字代替了,而专指凸形的坟墓。
与此相同,“丘”字的字义也发生了变化:
原来指凹形之墓,后来指凸形的土堆。
根据“虚”、“丘”二字字义的演变过程,我们不仅可以了解昆仑作为墓葬和冥世的性格,而且可以分辨出原始昆仑(凹形墓丘)和新昆仑(高山)的区别。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区别的本质是功能的差异:
原始昆仑只是单纯的埋葬之所,而新昆仑则兼具祭台的属性。
对于四神形成的问题来说,辨明新旧昆仑的区别是很重要的。
因为我们可以借此了解商周之间神灵观念的一个转变,即从强调神灵的厉神性格到强调神灵的吉神性格的转变。
例如:
东方民族的凤凰原是一种鸷鸟,到殷末以后变成了祥瑞之鸟,成为仪制的化身;早期的西方之神是刑杀之神,到殷末以后也加入了瑞兽崇拜因素,白虎于是一度被麒麟所代替。
这说明在殷代到周代之间,造神运动有一种同礼仪文化相结合的趋势。
此外,我们还可以借此了解蓬莱这座东方神山的来历。
蓬莱同昆仑的联系是十分明显的:
它被描写为太阳晨出前的居住地(与昆仑相对),古人认为它可以“流于西极”(又与昆仑相应);它由“巨灵之鳌”背负(保留了冥神龟的痕迹),周围环有黑色的冥海,山上则有金玉台和不死树(模仿昆仑平圃)。
可见它被设想为同昆仑相对应的一座神山:
昆仑处于大地西北,作为日落之山,代表黑夜和死亡;蓬莱处于大地东端,作为日出之山,代表白昼和新生。
黑水(不死之水)则被看作联系昆仑、蓬莱的通道。
有了这一通道,黑夜的太阳就可以在龟的护送下,傍晚从昆仑出发而在早晨抵达蓬莱。所以在蓬莱神话中有“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的细节。
事实上,昆仑神话本身也表现了由刑杀之山向天堂之山演变的痕迹,例如《山海经》的《海外南经》曾把昆仑描写为东方之山,后人又踵事增华(继续前人的事业并使之更加完善美好),进一步把它称为“东海方丈山”,并造出了一座有九重增城、有玄圃、可以直达天庭的昆仑。
昆仑神话的这种演变,也可以理解为商代晚期以来冥间观念的一个转变。
不过,现在我们仍然只打算讨论原始的昆仑,即由以下大神镇守的西方昆仑。
陆吾:这是一个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的神灵。它的职责是司掌天的九个区域和上帝的苑囿。
开明兽:这是一个九首、人面、身大类虎的神灵。它守卫着昆仑之虚的九重大门。
西王母:这是一个豹尾、虎齿、蓬发戴胜而住在洞穴中的神灵。它盘踞在昆仑虚的北方,主司灾厉、五刑、残杀之气。
钦䲹:又名“堪坏”。它是白首、赤喙而虎爪的一种大鹗,曾经诛杀葆江于昆仑之南。
烛龙:又名“烛阴”,因为能够“烛照九阴之幽阴”而得名。它是人面、蛇身的赤色神。它司掌白天和黑夜的交替,“视为昼,瞑为夜”,兼有黑暗和光明两重神性。
穷奇:这是一个生有双翼的虎神。它善吃人头,尤其是披有长发的人头。
这些神灵展示了昆仑的性格:
它是鬼神聚居的幽冥世界,是一个充满灾厉和刑杀之气的世界,同时也是死亡向新生转换的世界。
主宰这一世界的是以虎为代表的各种鸷鸟和鸷兽。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神灵有不同的来历。
开明兽:“开明”曾是蜀王鳖灵即位后的称号,所以开明兽原来可能是巴蜀民族的图腾神。
穷奇:在中国的一些民族当中,曾经流行猎取长发人头以举行鬼祭的习俗,例如近代的佤族、瑶族、台湾泰雅族和古代的獠族、百越百濮系的民族。作为食人之兽,穷奇是这些民族的虎神。
钦䲹和烛龙:它们分别具有鸷鸟的形象和龙蛇的形象,也就是说,在东方鸟民族和南方蛇民族看来,它们具有冥间神的性格因此,这两个神灵反映了东夷、百越等民族的太阳崇拜、生命崇拜同虎为死神之信仰的融合。
西王母:西王母同古人的阴阳交合观念有关。因为在殷墟甲骨文中曾经出现以“东母”、“西母”代指日月之神的用法,《穆天子传》曾经把奄山(即崦嵫山,日入之山)称为“西王母之山”,在汉代画像石中代表太阳的三足乌、九尾狐往往同西王母、东王公伴出,《神异经》也把昆仑记为西王母、东王公“阴阳相须”之处。
可见所谓“阴阳相须”,指的是日落和日出的交替。
总之,人们是结合虎图腾民族的灵魂归宿观念和其他民族的冥间观念来设计昆仑神山的。
虎镇昆仑的神话因此成为灵鬼观念和冥世信仰相结合的神话。
在这一神话中,昆仑山是太阳落山后的居所,是灾厉、残杀和死亡的象征,而虎和虎形之神则是这个死亡世界的主宰。
由此可知,当西方白虎加入四神系统的时候,它实际上代表了关于太阳与生命的二种特殊符号,这就是死亡状态的太阳与生命、地下的太阳与生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