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葆元
张择端的历史画卷《清明上河图》被公认为北宋汴京繁华市井的写照。它不只是一件艺术品,作为北宋王朝留下的惟一市井图存,其珍贵程度不言而喻。后世的历史学家评论,它与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都是北宋汴京的留照,一幅是图录,一部是文字记载,具有同样的历史意义。然而,翻阅《东京梦华录》,全书没有只言片语记载下那条繁华似锦的清明上河街市。三百年后,明朝进士李濂写下《汴京遗迹志》,他世居汴京,辞官后仍回原籍,对那里的故垣旧迹熟稔于心,这部遗迹志里面仍然找不到清明上河图的时代记录。此外,大量的宋时笔记,也找不到这处繁华的宋都痕迹。那么这条河安在?历史的开封城有没有这么一个去处?《清明上河图》究竟是一个社会现实还是一个艺术作品的梦幻?
拆读“清明上河图”,里面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清明”,一个是“上河”。清明是时节。“上河”是什么?北宋的汴京城周城“二十里一百五十五步”。有汴河、蔡河、金水河、通济河四条河流穿城而过,图中的清明河就是汴河,汴河由西城的西水门入城,这一段当地人称“下河”;由东水门流出,这一段当地人称“上水”。《汴京遗迹志》说:“汴河上水门,南曰大通,北曰宣泽;汴河下,南曰上善,北曰通津。”这样就明白了,下河是顺水而下,上河是逆水而上,我们看到的《清明上河图》中的航船是逆水行船,宋人依照水流固定了区域的名称,便成为“上河”的由来。了解了“上河”就明白了这幅图景位于上善门和通津门外。
汴河是汴京的经济命脉,当年的京畿有重兵据守,“甲卒数十万众,战马数十万匹,并萃京师”,守军的粮秣,战马的草料,全靠汴河输入;另外,京城居住着百万人家,皇戚贵胄,过往宾客,他们的吃穿用度,京城作坊需要的原料,各路贡献的万千物资,全靠这四条水系维持。北宋立国,参知政事张洎指出汴河的战略地位,“惟汴水横亘国中,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北宋名臣张方平更是指出,“今之京师,古谓陈留,天下四冲八达之地也。非如函秦天府百二之固,洛宅九州之中,表里山河,形胜足恃。”汴河上咸会天邑,舳舻相接,赡给公私,是汴京的生命线。说到汴河,他又说,“大体利漕运而赡师旅,依重师而为国也。则是今日之势。国依兵而立,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漕运以河渠为主。”这就把汴河与京师的军事、经济、政治、文化诸战略关系说得清清楚楚。仅以粮秣为例,汴河年输入京师六百万石,而旁边的广济河年运量六十二万石,惠民河年运量六十万石。广济河所运多是杂色粟豆,都是“充口食马料”;惠民河所运是供应驻扎在太康、咸平、尉氏等地区的军粮;惟汴河所运是“一色粳米”。张方平警告说,“有食则京师可立,汴河废则大众不可聚,汴河之于京城,乃是建国之本。”张择端选择汴河入画,其用意不言而喻,他画的是北宋的国运。
汴河的源头是黄河。从战国时代的魏国开始,凿荥阳县大周山,那个开口叫鸿沟,引黄河水出槽,形成蒗荡渠,经流荥阳、郑州、中牟进入汴京城,又出城南下,经杞县、雎县、宁陵、商丘、虞城、夏邑、永城、安徽濉溪、宿州、灵璧、泗县、江苏泗洪、盱眙注入淮河,形成北宋京都南北大动脉。由于是黄河水,汴河需要常年疏浚,据记载,“汴渠旧制,十月关口,则舟楫不行。”汴河水官就要征调兵夫民夫挖河疏浚,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国朝汴渠,发京畿辅郡三十余县夫岁一浚”,每年动用三十余县的民夫清理一次河道,已经成为京畿周边民夫的“常识”,所以这些民夫又被称作“汴夫”。清理河道是有标准的,汴河河床下铺有石板,石板旁立有石人,距离水平面六尺,清淤的时候必须清到石板石人处,否则大船无法通行。沈括又说,“自京师上善门量至泗州淮口,凡八百四十里一百三十步”,京师高,泗州低,两地落差十九丈多,全河要保持贯通,每年清淤工程耗用巨大。清明上河的繁荣是用巨大的财力支撑的。
《清明上河图》的地标建筑是那座虹桥,图画以虹桥为中心展开。虹桥在哪个位置,清明上河全图的历史坐标就在哪个位置。看看北宋的地图,虹桥在上善门和通津门外东郊七里,河流从两门之间的东水门流出,即船行至此,须从东水门入城。就是说,清明上河图的景观是城外的景观,而不是汴京城。但是也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一幅内城的图画,因为外城不会有这么繁华的街市,尤其是那座华丽的高楼,外城是没有的。汴河穿汴京城而过,仅内城河上从东往西数就有十座桥,分别是下土桥、上土桥、相国寺桥、州桥、浚义桥、兴国寺桥、太师府桥、金梁桥、西浮桥、西水门便桥,而拱桥则是内城的上土桥,它也是拱形的虹桥。但是图画从右开始是郊外的春景,柳树催芽,田园无垠,在城内是找不到这样景象的。
图画是一幅从农耕到市井的衔接,套用今天的话说,它是汴京城外的经济特区。二十里周遭的汴京城容不下经济发展的需求,经济贸易区外延,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清明上河图》又是北宋经济发展的明证。从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看,汴京城内比城外更繁华,张择端选择了城外,而没有选择城内的街衢楼市,其实他在画题中已经告诉我们,这是汴河的“上河”区域,他画的是“上河新区”。
那么,北宋的文字为什么忽略了它呢?我们不能不发出历史的猜想。首先,《清明上河图》不是一幅写生图,这里边有写生的成分,最终定格成一幅艺术作品。艺术作品就有创作的因素,在似与不似之间。不能说这幅图画就是汴河上河市井风物的写照,也不能说图里没有加工浓缩的思维,其意义就很难为当时的文字认定。《东京梦华录》也是北宋亡国后,作为它的遗民,孟元老逃到临安,怀念旧都,痛定思痛写下的,如果没有那段往事,如果没有孟元老的故国情怀就不会有这部书。一个城市的细节往往被历史忘记,它的偶然见诸记载全是底层的记忆,除了张择端,北宋还没有出现第二个有心人。
然而,这么一个宏大的汴河河市不是一天造就的,积土成山,集腋成裘,积累往往在不经意间。宋朝文化人的核心理念在义理,在金石,而不在经济。经济的发展现象不为文化瞩目,这是文化忽略经济现象的主要原因。在大量的遗忘背后还是有四个字引起我的注意,汴京有八处胜景,其中有一处为“汴水秋风”,虽然不是清明时节,地标应该是城外的汴河,汴河不是荒凉的,它流出一段旷世繁华。